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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位記者採訪李家同教授的訪後撰文
 

 

 

一隻蝴蝶拍動翅膀,可能引來美國德州一場龍捲風,這是著名的「蝴蝶效應」理論。你永遠不知道某一刻的細微動作會在另一個時空產生多大影響。

 

1999年,921大地震後,暨南大學校長李家同正陷於重建、復校與責難、下台內外交迫的極艱難處境。但929那天,他靜下心來寫了一封信。就只是一封短短不到兩百字的信,沒想到竟像無法逆料的「蝴蝶效應」,神奇串連起一些人、引發一些事,回過頭來對他產生深刻的影響。

 

你可能很難想像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。大學校長、殺人犯和長者牧師三個社會角色就算不衝突、也完全不搭軋的人,竟出現奇妙的心靈交集和激盪。

 

我知道乍聽之下會讓人難以置信,所以花點時間找到了故事的源頭-----那封信,那隻李家同讓牠輕輕拍動翅膀飛進監獄、飛向死刑犯陳進興的「蝴蝶」。

 

李家同口中「可能改變人生」的moment,就從這封極短的信開始…

 

 

進興主內弟兄:

  在收音機內聽到有關你的消息(編按:死刑確定),希望你能堅持信仰到最後一刻,上帝會接納你的。你過去曾做不好的事情,但祇要你真心悔改,耶穌基督會原諒你的,這是我們做基督徒的最重要信仰。我將盡我的餘生所能,幫助那些可能成為迷途羔羊的孩子們,你的兒子如需要我的幫忙,亦請隨時告訴我。我為了地震之事忙碌不堪,請原諒我無法來看你,請記住,我是你的好朋友。

主內弟兄 李家同 上  88.9.29.

 

我和陳進興通信通了很久。一開始是我主動寫信給他,也請他回信給我。信上我們都談些信仰的事,他的信寫得很好,也從來不提服刑、行刑的事。

 

直到一天,我在收音機裡聽到一個消息,陳進興的死刑確定了。雖然當時我非常忙,仍趕快寫了一封信給他,和他說再見。(註:就是上頭我摘錄的文字)

 

不久,他的回信來了,那是臨死前的最後一封信。一頁信紙,字寫得非常工整,前一段談他的信仰,後一段完全是反過來安慰我的話,足足有六行之多。死亡,不曾在他信中出現。

 

他知道我要下台的事,我在信裡曾經跟他提過,所以他花上很多時間來鼓勵我不要灰心他說我所做的,應該是對的,他勸我不要太在意別人的批評,也叫我多多保重。說實話,他的信令我非常感動,因為那時候他知道死刑已經確定,可是他的信中沒有任何怨恨,臨終前仍沒有忘掉我,反而不斷安慰我。

 

讀完他的信,我立即打了一連串電話給一些需要安慰的人。因為我發現,那段時間因為學校的事,讓我偶爾會覺得沮喪,也會希望有人能安慰我,因此我忘記該去安慰別人,忘記在這世界上有太多人情況比我更糟,我所遭遇到的事,有什麼了不起呢?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,我總算徹底瞭解了「在安慰別人中,我們得到安慰」這句話的真意。這一件事、這樣的體悟,有可能改變了我的一生。後來我寫了很多小說都是陳進興給我的靈感,有一本叫做「幕永不落下」,寫的就是陳進興。

 

還有一次也讓我印象深刻。陳進興在信上告訴我,他覺得周聯華牧師偉大到極點,因為周聯華牧師會定期到監獄講道,一天兩個人見到面,陳進興跟周聯華講,我很抱歉,沒有早一點聽你講道,鑄下這些大錯覺得很悔恨,沒想到周聯華卻回答他,「不要向我道歉,是我應該向你抱歉,沒跟你講道,是我的錯」。

 

你知道嗎,很少人可以講這種話,這是我一生當中聽過最奇怪的話,影響我非常之大。後來我常想,什麼叫做偉大。周聯華牧師能這樣跟陳進興對答就很偉大,而且他從來沒跟別人提過這件事。我想起以前坐過周聯華牧師的車,汽車裡頭,唉喲,亂七八糟的,你要去坐他的車,他得半天挪來挪去才進的去,我覺得這種自在平凡反而值得欣賞,不受世俗眼光的束縛。

 

我最欣賞德蕾莎修女,她也是什麼都不講,只說些很GENERAL的事和概念,因為人家不是訪問她講的話,人家是「看到」她做的事。

 

有些政治或宗教界的人,真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,或許也是別人捧他吧,就飄飄然,我常覺得他們講的話很奇怪,有些太自誇,有些不是真心。「偉大」不應該是人云亦云的刻板定義。像三毛最後搞到非自殺不可,因為她想要維持那個IMAGE,但她發現那是很困難的,做不到嘛,只好選擇如此結局。

 

所以你問我,過去幾十年裡教導這些視障的、貧窮的小孩有沒有什麼值得說,有沒有碰到什麼樣的挫折或成就,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了,本來就一定會發生,我只是做自己該做的。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偉大的人,我認為我是很普通的人,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要求別人都要聽我的,甚至感激涕零呢?就盡力去做,做多少算多少,不要去想會有什麼回饋,有時候單是付出就從裡頭得到許多。

 

所以….是我幫助他們嗎?是他們幫助我吧!

 

**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**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***

 

當記者十幾年,碰過不少人做了壞事、虧心事不敢面對媒體,倒幾乎沒遇上分明做了很多好事,也約好接受訪問,臨到頭來卻死不認帳的人。這次訪問前任暨南大學校長李家同終於讓我見識到了。

 

那天一早我從台北趕搭飛狗巴士到新竹清華大學,但是,和李家同校長見面後的半個多小時,卻為了「什麼樣的人值得被採訪?」「什麼樣的事值得說出口?」兩人抬槓爭論不休。李家同不認為自己值得被採訪,「我只是平凡人,沒什麼神聖、了不起的」;他也不認為做過的事應該由嘴中再說一次,「事情該用做的不是用說的…,有些人講的根本是假的,矯情、肉麻…」。

 

講真的,李校長說的不是沒道理,但對一個想把好故事分享給讀者的新聞工作者而言,我自認堅持完成任務的理由也很充分,何況他親口答應訪問,大學校長怎可輕然諾?!

 

鏖戰許久終於做完訪問。我發現,我認識了兩個李家同。

 

一個李家同,面對窮困、孤苦、弱勢朋友,是位懷抱虔誠信仰與愛心的宗教家,即便遠從學生時代就做這些事,仍擔心自己做的不夠多、不夠好。但面對社會上有權有勢的強勢族群時,另一個嫉惡如仇、勇於批判的文人李家同立即現身,挑戰起眼中的錯誤價值毫不留情,甚至幾近固執嚴厲。

 

有第四權之稱的媒體顯然在他的「挑戰監督」範圍內,所以他「嚴以待我」;但擁有知識權杖的大學校長身份也毫不弱勢,所以他似乎更戒慎恐懼的「嚴以律己」,深怕一不小心掉進知識菁英的傲慢裡。

 

我並不介意這次訪問有點難纏。李家同之所以成為眾人眼中的「李家同」,正是因為他努力不做自己鄙夷的那種人。我想,他是做到了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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